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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诞节•韩德尔•自然神论——有关韩德尔的《弥赛亚》

2015-12-15 王星然 OC举目

本文原刊于《举目》官网言与思专栏

文/王星然


您知道吗?


  • 《弥赛亚》神剧不是为圣诞节创作的;

  • 这一部作品企图表达对启蒙运动“自然神论”的反动;

  • 作词家Charles Jennens对韩德尔的音乐创作很失望;

  • 英王乔治二世很有可能并未出席《弥赛亚》的伦敦首演,更遑论在“哈利路亚大合唱”中起立致敬;

  • 当时不少教会人士认为《弥赛亚》是一部亵渎之作;

  • 著名的英国清教徒牧师John Newton曾根据《弥赛亚》选录的经文,讲了50篇道。


“For unto us a child is born, unto to us a son is given……”


圣诞佳节将至,书店里传来韩德尔(Georg Friedrich Händel)的神剧《弥赛亚》的合唱名曲《有一婴孩为我们而生》,我坐在书店咖啡厅靠着火炉边的一角,轻啜着浓烈的Espresso。咖啡的香味飘散在柚木书柜之间,令我亢奋,窗外下的是今年密西根入冬以来第一场雪……我想起,学校下周还有一年一度全本《弥赛亚》的演出,300多年来,这些优美动人的旋律,早已经成为圣诞节的背景音乐。


上图为韩德尔(Georg Friedrich Händel)


这时,一本书静静地躺在咖啡桌前,引起了我的注意,那是上个世纪美国最富盛名的乐评家Harold C.Schonberg的著作The Lives of the Great Composers。带着普立兹奖光环的Schonberg,长年担任《纽约时报》乐评的主要执笔人,1958-1969伯恩斯坦(Leonard Bernstein)担任纽约爱乐音乐总监,其间11年,只要是重要的音乐会,都可以看到Schonberg在《纽时》发表的评论。这些乐评严苛挑剔,必然常使得伯恩斯坦和纽约爱乐如坐针毡(注1)。像Schonberg这样学养俱佳的乐评人,现在已经快要绝种。


我顺手拿起这本书,翻到了巴洛克音乐的那一章,一读欲罢不能,回家后我继续翻阅了其他音乐史的相关著作,也在网上做了许多研究,整理成这一份报告,在圣诞节期和您分享。


这不是一部为圣诞节创作的乐曲


“韩德尔说,冬天来临之前他什么也不想做,但我送给他一本有关《弥赛亚》的经文选辑,想敦促他为此好好谱曲,我十分盼望这个作品能在明年受难周演出,也希望对他日益恶化的经济状况有所帮助,期待他能大大发挥他的恩赐及作曲技巧,让这部作品能超越他过去所有的作品,正如这首乐曲的主题──弥赛亚,超越世上所有的主题!”


这是1741年的夏天,韩德尔的好友Charles Jennens写给友人的一封信(注2),《弥赛亚》的全本歌词正是由Jennens提供。


当时韩德尔56岁,正陷入音乐事业的低潮,他曾凭著旋律绝妙的义大利式歌剧,风靡英伦,但如今盛况不再,他经营的皇家歌剧院正面临破产的厄运。对于谱写《弥赛亚》,韩德尔原本显得意兴阑珊,但在好友Jennens三请四催之下,才开始动笔,尽管韩德尔只花了三周就完成这部钜作,但正式的首演却拖延到受难节过后。


其后,在韩德尔有生之年,《弥赛亚》几乎都是在受难周和复活节期演出。正因为《弥赛亚》全剧的高峯就是基督的受难与复活,《弥赛亚》从来就不是为圣诞节写作的曲目。



时至今日,音乐史上已留下多部为基督受难谱写的杰作(如:巴赫的《马太受难曲》、《约翰受难曲》、《复活节神剧)),而圣诞节一直缺乏一部具代表性的剧作,韩德尔的《弥赛亚》正好补上了这个遗憾,因此从19世纪开始,《弥赛亚》成为圣诞节不作第二想的正牌曲目!


编辑《弥赛亚》剧本的Charles Jennens对韩德尔的谱曲很失望


《弥赛亚》剧本编辑Charles Jennens是个很值得我们花时间研究认识的人,他性格孤独忧郁,信仰虔诚,家世显赫,是一位非常富有的大地主。这个背景使他能专心致力于所热爱的音乐、文学、与艺术,而无温饱之虑。Jennens致力于莎士比亚作品的编纂工作,可以想见他对文学和编辑的爱好和精通程度。


关于音乐,Jennens收藏了相当于一整个图书馆的歌剧和协奏曲乐谱,韩德尔曾住在Jennens的家中研究他的收藏,寻找灵感。Jennens的音乐图书馆中,最弥足珍贵的是韦瓦第(Antonia Vivaldi)的《四季小提琴协奏曲》手稿,这是韦瓦第唯一传世的《四季》手稿,其他手稿都已散失。


Jennens为多部韩德尔的神剧提供剧本歌词,而且分文不取,包括了《扫罗王(Saul 1735–39)》、《伯沙撒王(Belshazzar 1744–45)》、《以色列人在埃及 (Israel in Egypt 1738–39)》等剧作。这些作品反应了韩德尔精妙的对位作曲手法及极富创意的戏剧张力,有心收集神剧作品的爱乐人士不妨花时间听听。其中《以色列人在埃及》用对位合唱的手法描绘上帝在埃及全地降下十灾,活灵活现,令人拍案叫绝!


Jennens认为韩德尔不该浪费恩赐及生命在剧情内容没营养的歌剧创作上,因此积极游说他把精力放在和信仰有关的神剧上。特别,他对“弥赛亚”的主题情有独钟。


在一封写给友人的书信中(注3),Jennens透露:“我该让你看看我给韩德尔的《弥赛亚》经文选辑,我对这个剧作寄予厚望。”


不过Jennens认为韩德尔“只创作了一阙还不错的娱乐之作,并未竭尽所能,全力以赴。”Jennens甚至想要韩德尔修改其中一些很糟糕的乐段,却不得其门而入。他尤其无法忍受韩德尔坚持保留序曲,他说“这首序曲的乐段实在配不上韩德尔不世出的才华,更配不上弥赛亚的主题。”这段Jennens的犀利措词,不难看出他对《弥赛亚》的殷切期盼及大失所望。



韩德尔的确受到了来自Jennens不小的压力,分别在1745、1749、及1750年对《弥赛亚》进行了小幅改写。1750年复活节,柯芬花园剧院举行一年一度的《弥赛亚》演出,韩德尔对观众说:“如果这部作品仅仅娱乐了你们,那我深感遗憾,我盼望这部作品能写得更好!”


Jennens不仅是位益友,更像是《弥赛亚》制作人,从发想、创作、执行、盯进度、到改意见修改、品质控管……Jennens亲力为之,《弥赛亚》能成为为传世之作,Jennens居功甚伟。


《弥赛亚》企图表达对“自然神论”的反动


受启蒙运动的影响,“自然神论(Deism)”在17、18世纪英国知识份子间颇为流行,这反映了当时神学界部份人士对牛顿力学的冲击所做的回应。自然神论认为上帝创造世界,设定自然法则后,就不再过问世事,不需要圣经启示,不需要神蹟,也不需要救主……



Jennens年轻时曾受教于牛津Balliol College,在信仰上极力反对“自然神论”,他一直冀望透过一部伟大的音乐创作,来体现圣经里有关弥赛亚的“非自然”启示。好友韩德尔正是当时英国第一流的音乐大家,因此Jennens认定他是谱写这部作品的不二人选。


《弥赛亚》全本歌词大多出自古典钦定版圣经(KJV),只有《诗篇》的段落取自圣公会《公祷书》(The Book of Common Prayer)的翻译,全剧分成三大部份:1) 弥赛亚的预言及誔生;2)受难与救赎的信息;3) 复活与末日的荣耀。从旧约到新约,从先知预言到末日启示,Jennens摘录了和弥赛亚相关的重要经文。


熟稔系统神学的朋友,在仔细研究Jennens所选录的经文后,会惊讶于他对基督论的精确掌握程度。透过这些经文,Jennens表逹了基督论神学里最深邃、最核心的思想及信仰。《奇异恩典》的作者,也是著名的英国清教徒牧师John Newton曾根据《弥赛亚》选录的经文,讲了50篇道(注4)。


其中,最具圣诞节氛围的经文,先知以赛亚的预言,也是《弥赛亚》第一部的歌词“因有一婴孩为我们而生,有一子赐给我们,政权必担在他的肩头上。他名称为奇妙、策士、全能的神、永在的父、和平的君。(《以赛亚书》9:6)”对“自然神论”做出有力的迎头痛击,也清楚地显明了Jennens创作《弥赛亚》的神学主张企图。


英王乔治二世真从座位上站起来了吗?


《弥赛亚》最为人所津津乐道的传奇,莫过于1743年在伦敦演出时,英王乔治二世亲临柯芬花园歌剧院(the Covent Garden theatre)聆赏。当进行到《哈利路亚大合唱》的乐段时,深深被引用自《启示录》的歌词“万王之王,万主之主”所震撼,从座位上谦恭站立起来表达敬畏之情,旋即,全场臣民也随王肃立。此后,演变成站立聆听《哈利路亚大合唱》的传统。


King George II


华人教会界也有重量级牧者在布道或培灵时,常引用这段传奇轶事,听者无不动容。但古典乐界这二百多年来,对于到底要站着听?还是坐着听?爱乐人士争论无休。


不少音乐史家认为,“英王乔治二世站立聆听”的传说,并没有令人信服的史料支持,甚至缺乏有力的证据显示乔治二世出席了这场音乐会。根据当时流传下来的报纸记载, 1743年《弥赛亚》的英伦演出的确存在,但报导对于英王莅临却只字未提,一向对于皇家动态了若指掌的英伦媒体不报导,大概只有一个可能,就是乔治二世并未参加这场演出。(注5)


最早关于乔治二世亲临首演的记载,是出现在首演后13年的一封书信里,这是否是后人的一厢情愿,加油添醋?看官们可自行判断。


当时有教会人士认为《弥赛亚》这部作品亵渎上帝


韩德尔在《弥赛亚》的总谱结尾处,亲笔写下“唯独为了上帝的荣耀( "SDG"—Soli Deo Gloria)”,当写到《哈利路亚大合唱》时,他说:仿佛看到天堂展现在眼前。但令人尴尬的事实是,与韩德尔同时代的不少教会人士,认为这部作品亵渎上帝。


《弥赛亚》出现之前,韩德尔以歌剧作曲家的身份享誉欧洲乐坛,对于严肃的衞道人士而言,剧院是世俗义大利美声和阉唱歌手充斥的地方,是低俗的大众娱乐场所。


在歌剧院里演出《弥赛亚》是多么荒唐的事?能想像吗?剧院前一天还在上演煸情露骨,低俗搞笑的世俗巴洛克歌剧,后一天就要演出神剧《弥赛亚》,实在不伦不类。


从旋律到和声,韩德尔多首《弥赛亚》的咏叹调与他笔下的歌剧创作手法,并无二致。正如时人对于用流行曲调来创作教会诗歌嗤之以鼻,当时不少教会人士坚持世俗与神圣不能互相混淆。更遑论,衞道人士看到平时唱歌剧的俗人歌手,来诠释圣经人物和经文,更是如何地怒火中烧?


无怪乎,韩德尔不敢在伦敦举行首演,《弥赛亚》的正式首演是在爱尔兰首邑都柏林进行。这趟1742年4月的爱尔兰试水温之旅,正是为了远避伦敦那些保守的英国圣公会主教们和尖酸苛薄的英伦媒体。然而就在都柏林,当时颇富盛名的St. Patrick’s Cathedral主任牧师Jonathan Swift,公开禁止教会诗班成员参与这场“亵渎”的演出。


不过,都柏林的首演显然大获成功,座无虚席,主办单位要求女士们不要穿鲸骨裙,男士们不要带佩剑,以免占去太大空间,无法容纳足够的观众。


《弥赛亚》在伦敦的演出,要等到1743年3月了,当时伦敦的报纸大肆攻讦这部作品的主题太过神圣,不能在歌剧院演出,更不能由世俗名伶诠释。韩德尔深明媒体的敌意,他建议在宣传文案上,不要用《弥赛亚》的字眼,只用“一部新创作的神剧(A New Sacred Oratorio)”代之,以免太过刺激教会。


讽刺的是,当时衞道人士斥为亵渎的作品,如今已成为教会音乐史上的经典传世之作!


1759年4月14日,韩德尔去世,享年74岁,他生前要求荣葬英国皇家西敏寺(Westminster Abby),想必深明自己的不凡身价(去伦敦旅游的爱乐人士,一定要去西敏寺看看韩德尔的墓)。那时英伦举国悼念,备极哀荣,一篇在4月17日刊登的悼词这样写着:



“他走了,和声之灵魂挥手!


而唱着挽歌的天使在他灵魂已远去的躯壳边徘徊低回。


自从天地洪荒,开天辟地以来,


还未出现过如此崇高伟岸的音乐天才!


先他而来的伟大和声作家,


在我们探究他的作品之时,


都不免相形见绌,自叹弗如。“(注6)


注:


1. Harold C.Schonberg(1915~2003)常指责伯恩斯坦指挥的夸张动作犹如作秀,而且常刻意放慢速度来展现他所理解的乐曲结构,让音乐变得肤浅矫情。Schonberg在美国或华人音乐界都非常有影响力。他的书有多本已译成中文,不少音乐系的学生写论文都要参考它。


2. 此段出自1741年7月10日,Jennens给写古典文学学者Edward Holdsworth的私人信件。


3. 此段出自1745年8月30日,Jennens给写Edward Holdsworth的私人信件。


4. 清教徒牧师John Newton(1725~1807)曾是个奴隶贩子,后来悔改信主,成为一位牧师,他在1784和1785年用《弥赛亚》中的经文讲了50篇道,收录在他的讲道集里(第四卷),共583页。https://reiterations.wordpress.com/2011/07/14/john-newtons-sermons-on-handels-messiah/


5. 这是根据Donald Burrows(当代研究韩德尔的重量级音乐史学者)的研究,见其所著Handel's Messiah一书,为 'Cambridge Music Handbooks' 系列其中一本。


6. 节自Harold C.Schonberg的巨著The Lives of the Great Composers,此段悼词由陈琳琳翻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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